但心中的迷惑並没有拖延白文选手上的杀戮,庙门后又衝出一群年轻人,为首的竟是个十七八岁的少年,脸上稚气未脱,却死死咬著牙,双手持刀,冲向白文选。他没有丝毫犹豫,一刀砍断那少年持刀的手腕,刀落地,鲜血喷溅,少年却只是痛吼一声,依旧扑上来,试图用身躯拦住白文选的战马。
白文选嘆息一声,用长矛將他挑开。望著庙门前那一双双赤红的眼睛,他忽然觉得一阵胸闷这些人要是他的兵该多好。
“郑澜生!”,他回头,喝道,“用他们的话告诉他们:投降或者死亡!”
郑澜生喘息著,有些兴奋的站在尸堆间,高声用柔佛土语吼道:“投降免死!再战必亡!”
庙门后的柔佛人迟疑了一瞬。有人望了望倒在血泊里的亲人,流著泪捡起地上的刀。他们之中只有极少数颤抖著扔下兵器,跪倒在地。其余的人,则用更绝望、更愤怒的眼神,发出不屈的咆哮,像野兽一样冲了上来。
“你喊得对吗?”,白文选扭头看向郑澜生。
“回王爷,绝无错处。”
听到这话后,白文选目光如铁,面无表情。他再一次下令:“全军杀敌,无需留情!”
杀声再起。
夜色已深,三宝庙前的泥泞与血跡尚未乾透。残月高悬,给这片土地笼上一层死寂与庄严並存的银辉。
庙外,残破的旌旗与倒下的兵刃交织成一道道斑驳的影子。暹罗象军与明军士卒列队肃立,他们的脸上还带著血污与战后的余悸,望向庙宇,像在等待某种古老的裁决。
白文选缓缓脱下满是血污的战盔,任由夜风拂过汗湿的发梢。他脚步沉稳,甲胃与泥泞摩擦发出低哑的响动。刚刚结束的屠杀与夺井之战还在耳边迴响,但他不为所动,带著一种征服者和朝圣者的双重身份,踏入庙门。
庙內香火未绝,殿中供奉的正是那位横跨大洋、开拓南洋无数传奇的三宝太监郑和。雕像端坐莲台,法相庄严,眉眼间却带著世事洞明的笑意。烛光在铜製面容上晃动,仿佛郑和正从数百年前的时光深处俯视这一切。
白文选走到雕像前,先是深深一揖。膝盖落地的瞬间,他只觉疲惫如潮水一般席捲全身。今日血战、数载漂泊,仿佛都在这一刻化为身体的重量,压得他几乎无法起身。他却不敢懈怠,恭恭敬敬地磕下三个头,每一叩首都仿佛带著千军万马的沉重。
“大明巩昌郡王文选,率残军再至南洋,今日得赖三宝太监庇佑。愿三宝太监英灵昭鉴,护佑汉家子孙永在於斯,风调雨顺,自南疆驱逐韃虏、恢復中华。”
他抬起头,烛影下的郑和雕像静默不语。只是那双铜眼、那道嘴角的笑意,在白文选眼中却渐渐浮现出奇异的神采。那笑容,分明带著嘲弄,也带著一丝莫名的宽慰。
“是啊”白文选心底低嘆,“先祖开疆拓土,七下西洋,何曾为区区一井一庙如此死战流血?你若在天有灵,可会笑我等后人志短力微?”
庙外的风带著腥咸的湿气,和从並口飘来的淡淡泥香。一阵低低的喧譁声传来,明军士卒正在井边清理战场,汉人百姓则在残垣断壁间点燃香烛,悄悄叩拜,感谢“大明天兵”重新归来。
远远地,还有几名投降的柔佛土著被押至庙外,他们默默低头,或愤怒、或茫然,看著自己曾经信仰的神庙归於异族之手。
白文选站起身来,向雕像再次作揖。此时的他,虽贵为郡王,但更是一个思念故土、在万里之外寻求慰藉的游子。他用衣袖擦去面颊上的汗与血,又望了望庙宇高处那串斑驳的檐铃。风吹过,
檐铃低吟,似有亡魂低泣,又似有先贤在远方呼唤。
他迈步走出正殿,夜色如海,庙外眾將与士卒齐齐行礼。白文选点头,环视眾人。暹罗象军盘踞井旁,象背上的旗帜在风中猎猎作响,霹雳士卒依旧目光游移,但在明军督战下,已不敢有异动。
他吩附眾將:“让伤兵歇息,收拢战利品。三宝井水不可污,庙宇不准褻瀆。谁敢藉机抢掠,
军法处置!然后去给我把那个什么毕蛋抓过来!”
他缓步走到井旁,井口旁早有被徵召来的土著小心翼翼地试过井水,確认其未被人投毒。井水清澈依旧,映出夜色与火光,仿佛见证著百年间的风雨兴衰。白文选凝视著那一汪恆久不竭的古井,心头浮现出往昔大明的强盛与辽阔,两行清泪悄然滑落。
两日过去,三宝庙外的香火较以往更加旺盛。
南洋的风雨早已將血腥冲刷殆尽,庙前的泥地被百姓们用竹帚一遍遍扫过,连井口都被少女们掛上了崭新的红绸。庙宇琉璃瓦在初升的日头下泛著温润的光,远望仿佛一座漂浮在林海上的小小灯塔。
寺外,暹罗象兵安然臥於林荫,象鼻捲曲,呼吸沉稳。他们曾是血战中的利刃,如今却只是庙宇边懒散的巨兽。
明军士卒席地盘膝,修理著刀枪甲胃,兵甲上新补的铁片和旧年泥血交织。他们小声说笑,也有人安静地望著庙宇方向发呆。霹雳土兵则三三两两聚在一起,远远望向庙门,目光中既有敬畏,
也夹杂著难以释怀的惶然。
这天清晨,陈安也缓缓骑马而来。他卸下戎装,换上朴素衣衫,只带数名心腹隨从。庙宇內灯影斑驳,香火繚绕。正殿之中,被修后的郑和金身雕像安坐,神色慈祥,仿佛静静地望著每一个到来的后人,穿越百年风雨,见证世事沧桑。
白文选已在殿中恭候,甲胃脱去,只著一身半旧絳衣,神色比往日沉静许多。见陈安进来,他微微点头,领著陈安上前,一同为这位传奇上了柱香。香菸升起,在梁间盘旋,陈安俯身,磕了三个响头,礼毕才起身退后一步。
待出了门,白文选忽而苦笑一声,长嘆道:“殿邦啊,你说这让当地土猴改信陛下是否是个下策?”
“我近日所见,吕教在此处根深蒂固,许多民眾每日诵经祷告,甚至有愿以死殉道者。前日攻庙,有少年只身挡象军,其勇悍绝不逊我军锐士。若要强行改信,恐怕反激眾怒。”
“毓公兄啊,这国之大事,在祀与戎。”,陈安的目光落在井口,“我等怎可將这祀让与他人?先前在缅时,陛下便將这『戎”字拱手让出,后果毓公兄想必也看到了。所以此番定要將祀与戎牢牢把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