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位以言辞犀利、刻薄著称的男主持人，杰里米，正在他的节目里高谈阔论。他扶了扶金丝眼镜，对著镜头唾沫横飞：

“……是的，我们取得了军事胜利，这值得肯定。但是，胜利之后呢？我们是否正在滑向另一个极端？虐杀俘虏，尤其是身份特殊的俘虏，这是否是我们所追求的『黎明』？”他声音拔高，充满煽动性。

“看看外面的舆论吧！整个太阳系都在如何看待我们？他们不再称我们为反抗英雄，而是弒君者！屠夫！这对我们未来的发展，对我们寻求更多的认可和支持，是毁灭性的打击！我认为，领导者必须为此事负责，必须给外界一个明確的、诚恳的交代，而不是沉默，或者纵容手下用粗暴的方式去压制不同的声音！这本身就是一种暴政的开端！”

节目正在直播，画面甚至同步到了星际网络。

指挥部里，阿提拉正巧看到了这个片段。他的独眼瞬间就红了，额头上青筋暴起。

“放他娘的狗臭屁！”他一声怒吼，如同炸雷，猛地一拳砸在控制台上，“这个酸腐文人知道个屁！他知不知道老大为了救回统领承受了多大压力？他知不知道那艾本尼有多阴险？老子去把他那张破嘴撕烂！”

说著，他根本不等命令，带著几个同样怒气冲冲的老兵，风风火火地就衝出了指挥部。

“阿提拉！回来！”泰雷斯试图阻止，但根本喊不住。

很快，几辆军车粗暴地停在电视台大楼下。阿提拉带著人直接闯进直播现场，节目信號被强行切断，变成一片雪。

直播镜头最后捕捉到的画面是阿提拉像拎小鸡一样，一把將那个还在尖叫“你们这是侵犯言论自由！暴政！绝对的暴政！”的主持人杰里米从主播台上拽了下来，粗暴地銬上手銬带走。

这件事立刻被现场其他工作人员用个人终端拍下，迅速传遍了网络。“黎明之锤武將暴力抓捕知名主持人，封杀言论自由”的消息，瞬间压过了“弒君”討论，成了新的热点。

当消息传回指挥部时，重灭的眉头紧紧锁在一起。他確实对那个主持人的言论极为恼火，那种站在道德制高点上指手画脚、却对背后复杂真相和艰难抉择一无所知的態度，让他感到一阵憋闷和火大。

阿提拉回来后，还兀自气哼哼的：“老大，那小子我给你抓回来了！关他几天，看他还敢不敢满嘴喷粪！”

重灭揉了揉太阳穴，语气带著责备，却並不十分严厉：“阿提拉！你太衝动了！谁让你直接去抓人的？这样搞，不是正好给了他们攻击我们的口实吗？『暴政』这顶帽子这下扣得更实了！”

他批评了阿提拉的鲁莽行为，指出这会给外部舆论提供更多弹药。

阿提拉梗著脖子，不太服气，但也没再顶嘴：“我就是气不过！那小子欠收拾！”

重灭挥挥手：“行了，下次別再自作主张。下去吧。”他疲惫地吩咐道。

然而，在批评完之后，或许是內心对那个主持人的言论也確实耿耿於怀，重灭似乎“忘记”了下达释放杰里米的明確指令。他只是说“批评教育”，但“教育”到何种程度，何时释放，他没有说。

这意味著，杰里米將继续被关押著。这模糊的態度，既是对阿提拉的一种默许，也是他內心烦躁与权力在手时不经意流露出的强硬。他潜意识里觉得，让那种聒噪且不辨是非的声音暂时消失，清净一下，也没什么不好。

但他没有意识到，这种沉默的纵容，正在一点点地侵蚀“黎明之锤”最初赖以凝聚人心的某些原则。贝亚特看著这一切，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但看到重灭疲惫而烦躁的神情，又想到刚刚救回、状態极差的父亲，最终也只是化为一声无声的嘆息。

墨衡则將这一切看在眼里，他的目光变得更加深邃。他知道，击败强大的敌人或许只是第一步，如何应对胜利后的舆论战场，如何约束日益膨胀的权力本身，或许是这个新兴势力將要面临的更漫长、更复杂的考验。他默默地在本子上记下了什么，开始构思下一步的应对策略。

重灭面临的危机並未因阿齐兹的死亡而结束，反而以一种更汹涌的方式反扑回来。艾本尼精心策划的舆论绞索开始收紧。

在“黎明之锤”控制的几个主要殖民星上，尤其是新近整合、统治尚未完全稳固的“礪刃星”和“狼獾星”，开始出现零星的游行抗议。起初只是少数人举著牌子，喊著模糊的口號，批评“弒君者”带来的恶名和潜在的安全风险。

但很快，抗议的规模和激烈程度开始升级。人群中混入了明显受过指导、口才伶俐的煽动者。他们不再仅仅谈论阿齐兹之死，而是开始抨击重灭团队的统治：

“我们为什么要为一个屠夫背负骂名？”

“增加税收都用去扩充军备了，我们的生活改善了什么？”

“他们和过去的宫本仁、古莱有什么不同？不过是换了一群更野蛮的统治者！”

口號变得更具煽动性，开始直指统治合法性。石块偶尔会飞向政府办公楼的窗户，维持秩序的治安部队与示威者之间发生了小规模的推搡和衝突。虽然阿提拉咆哮著要带兵“碾平这些不知好歹的蠢货”，但被重灭和泰雷斯强行压了下去，命令部队保持最大限度的克制，只维持基本秩序，避免流血事件给外界留下更坏的口实。

与此同时，星际网络和媒体上的“分析”文章也开始了新一轮的轰炸。一大批自称“独立学者”、“公共知识分子”、“歷史观察家”的人物粉墨登场。他们摒弃了直接辱骂，转而採用一种看似客观、理性，实则处处暗藏贬低与误导的分析口径。

一篇广为流传的署名文章《悲剧铸就暴君？解析重灭的心理创伤》中，作者用悲天悯人的笔调详细描述了重灭十六岁时遭遇的那场太阳风暴和家破人亡的悲剧，然后话锋一转：

“……巨大的心理创伤往往会导致人格的扭曲与固化。目睹至亲惨死，尤其是以那种绝望的方式（指泥饼事件），很容易在少年心中种下对世界极度的不信任感和深刻的毁灭欲。他从一个聪慧的机械少年转变为冷酷的战爭机器，『重灭』这个名字本身就体现了这种自毁与毁他的倾向……他或许並非天生残忍，但早期的创伤使其缺乏对生命最基本的敬畏，也缺乏通过非暴力手段解决问题的能力……”

另一类文章则聚焦於重灭的出身和教育背景：

“……一个从未接受过正规高等教育，在殖民星底层作坊里长大的技术员，或许能凭藉天赋和时势在军事上取得一时成功，但其治理能力、文化素养和国际政治眼光值得严重怀疑。治理一个星球乃至一个星域，需要的不仅仅是会开机甲和打胜仗……缺乏深厚的人文底蕴和哲学思考，很容易让权力走向简单粗暴的专制，无法构建长期、稳定、繁荣的文明秩序……”

这些文章“巧妙”地完全无视了重灭接手后，这些殖民星秩序恢復、民生初步改善的事实，仿佛所有的功劳都不存在，所有的进步都是理所当然，而所有的缺点和目前面临的困境都被无限放大並归咎於他个人的“缺陷”。

庞贝家族舰队，返回土星航程中

莉莉安·庞贝在自己的豪华舱室里，气得差点把手中的数据板扔出去。她飞快地划动著屏幕上那些“分析”文章和抗议新闻，碧蓝的眼睛里燃烧著怒火。

“胡说八道！全都是放屁！一群躲在屏幕后面的懦夫！小人！”她忍不住用上了不太文雅的词汇，穿著精致小皮靴的脚用力跺著地毯，“他们了解重灭什么？他们见过那些殖民星以前是什么鬼样子吗？他们就知道拿著一点事拼命放大！那个艾本尼明显就是幕后黑手！这些所谓的学者、公知，不是蠢就是坏！简直不是人！”

她的侍女小心翼翼地看著她，不敢说话。

这时，舱门滑开，奥古斯都·庞贝端著酒杯走了进来，脸上带著深思的表情。他显然也看到了那些新闻。

“莉莉安，注意你的措辞。”他淡淡地说，但语气里並没有太多责备。

“爸爸！你看这些新闻！他们怎么能这样污衊人！”莉莉安衝到父亲面前，举著数据板，气愤难平。

奥古斯都接过数据板，快速瀏览了几眼，眼神深邃。他走到观景窗前，望著外面流逝的星辰。

“莉莉安，”他缓缓开口，“舆论场从来如此，真的假的，重要也不重要。重要的是人们愿意相信什么，以及……操纵舆论的人想达到什么目的。”

他停顿了一下，轻轻晃动著杯中的酒液。

“不过……”他话锋一转，眉头微蹙，“有一点，我確实有些疑问。根据我们和重灭的接触，他確实杀伐果断，但並非无脑衝动之徒。在已经俘虏阿齐兹，握有巨大政治筹码的情况下，他真的会如此不智，选择用『下毒』这种既低级又极易授人以柄的方式，来处置一个已经毫无反抗能力的国王吗？”

他转过头，看著女儿：“这不像是一个正在上升期的梟雄会做的事，这更像是……情绪失控的復仇者，或者……被人嫁祸的傻瓜。”

莉莉安愣住了，她光顾著生气，確实没往深处想。“爸爸，你是说……？”

“我什么也没说。”奥古斯都打断她，喝了一口酒，“但这確实值得玩味。如果真是艾本尼嫁祸，那这个摄政王的心机和狠毒，远超想像。重灭这次遇到的麻烦，可比打败一支舰队要复杂得多。”

他看著窗外，仿佛已经看到了未来更加激烈的明爭暗斗。“莉莉安，记住，在星际政治这个棋盘上，真相往往不如『被认可的真相』重要。重灭现在要面对的，是一场爭夺『定义权』的战爭。如果他贏不了这场战爭，那么军事上的胜利，最终也可能化为泡影。”

莉莉安闻言，脸上的愤怒渐渐被担忧所取代。她发现，父亲似乎並不像表面上那样完全置身事外。

指挥部里的气氛不再有“碎星迴廊”大捷后的喜悦，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压抑的疲惫。桌面上放著凉掉的合成咖啡，旁边散落著关於各地抗议和负面报导的报告。重灭揉著眉心，眼中布满血丝，他已经连续几天没好好休息了。

“妈的，这帮孙子就会耍嘴皮子！”阿提拉一脚踹在旁边的物资箱上，发出哐当一声巨响，“有本事真刀真枪干一场！躲在屏幕后面泼脏水，算什么玩意儿！”

“吼有什么用？”贝亚特的声音带著疲惫，她正仔细地看著一份物资清单，试图从本就紧张的预算中再挤出一点来应对可能更长的围困期，“墨先生，你那边怎么样了？”

角落里的墨衡，眼镜片反射著多个光屏的光芒，手指在虚擬键盘上飞快跳动。他看起来比以往更加清瘦，但眼神专注。

“舆论战已经全面展开。”墨衡头也不抬地说，“我们组织的『网络支援旅』（其实就是杨武带领的技术兵和一批自愿帮忙的民间写手）已经开始反击。重点揭露艾本尼的歷史污点，强调我们治理下各殖民星的秩序恢復和民生改善，並適时放出一些阿齐兹王朝腐败的证据，试图转移焦点……但对方资源更雄厚，渠道更广，我们目前仍处於被动防御状態。”

他调出一个实时监控画面，是指挥部窗外的主要街道。屏幕上，黑压压的人群分成了截然对立的两派，一方举著支持重灭的標语（“支持真正的变革！”“黎明之锤带来了秩序！”），另一方则挥舞著谴责“弒君者”的牌子（“审判重灭！”“野蛮军阀滚出去！”）。两派人马互相推搡、叫骂，甚至发生了零星的肢体衝突，维持秩序的士兵们艰难地组成人墙，疲於奔命。

“嘖，又打起来了。”石康端著工具盒路过，瞥了一眼屏幕，摇了摇头，“这日子，真他娘的……”

生活区

下班休息的“黎明之锤”士兵和文职人员们，此刻也感受著巨大的压力。

两个年轻的士兵换下军服，穿著最普通的便装，小心翼翼地想出去买点东西。刚走到宿舍区门口，就听到旁边小巷里传来爭吵声。

“……我亲眼看见他从前线回来的！他就是重灭的兵！”一个男人激动地指著另一个低著头想快速走过的年轻人。

“是又怎么样？没有他们，你还能在这里安稳地开店？早就被海盗或者王国军刮掉三层皮了！”一个妇人反驳道。

“弒君者！刽子手的走狗！滚出我们的星球！”另一个声音加入。

“放屁！你们懂什么！”

被指认的年轻人脸色涨红，握紧了拳头，但想起最新的命令——严禁穿军服外出，严禁公开承认自己是“黎明之锤”成员——他只能把头埋得更低，加快脚步离开，身后传来阵阵奚落和威胁的叫骂。这种无形的孤立和敌意，比战场上的子弹更让人难受。

指挥部內

重灭和核心成员们看著星际新闻台上关於穀神星的最新消息。

屏幕上，艾本尼·哈兰的副官正一脸“沉痛”地宣布：“……前宰相伊萨·穆罕默德及其党羽，涉嫌叛国、贪污、勾结叛军等多重罪行，证据確凿，现已全部落网。摄政王阁下下令，为肃清前朝弊政，恢復王国法纪，將对此案进行严厉、公正的审判……”

画面切换，播放著伊萨派系官员被逮捕、家產被查封的模糊画面，以及一些所谓的“罪证”特写。

“哼，好一个『严厉、公正』。”泰雷斯冷哼一声，他太熟悉王国官场这套清洗流程了，“艾本尼这是趁机动刀子，把所有反对声音一次性连根拔起。”

“伊萨那个老狐狸……没想到也有今天。”阿提拉撇撇嘴，虽然不同阵营，但兔死狐悲，心里也有点不是滋味，“艾本尼这手真够狠的。”

重灭沉默地看著，没有说话。他想到了自己目前的处境，虽然形式不同，但同样被舆论的刀剑围攻。权力的游戏，无论在台前还是幕后，都是如此血腥和残酷。

“我们也得更加小心。”墨衡提醒道，“艾本尼能如此迅速地清洗伊萨派，说明他在穀神星的力量已经渗透到了极致。接下来，他的注意力很可能会更集中地转向我们。”

就在这时，一条加密信息弹出，是关於艾本尼已经开始处决部分伊萨派核心成员的情报。房间里的气氛更加凝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