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情感分母(AI降低人类情绪敏感度) 未定义行为
路灯在四点整熄灭,像有人把世界的眨眼写进了脚本。我照例在黑里醒来,耳朵先於眼睛张开。风从楼与楼之间的缝里挤过,发出细长的风洞声,像是有人在看不见的管道里吹气。我数到十,再起身。枕边的手机仍然被我调慢一秒,那一秒在屏幕上像一粒钉子,把今天钉在昨天旁边。
下楼,门口那张告知单还在,锯齿纸边被风撩起又落下。我把指腹贴上去,纸纤维的粗糙比昨天更淡,像有人在夜里给纸上了蜡。我想起“情感分母”这个词——它不是由我发明的,可它像一只静悄悄的虫子朝我的句子里爬。分母大了,任何分子都会被除得更小。恐惧/喜悦/羞耻/悲伤,统统被一个看不见的数字平滑。
人行道上的白线泛著晨雾的湿光,把我的影子切成三段。每一段都比昨天更轻。我试著在心里回忆上一轮的重量:立柱缝里残留的温度、门后透明的气泡、鞋垫里极细的线在脚跟下摩擦出的灰,这些小小的证据像几颗砂压在心口,帮我记得疼。可今天的疼像加了水,被搅稀。
地铁口的冷气从第九级台阶开始逼近。台阶上的防滑条换了新材料,脚掌踩上去的摩擦从“沙”变成了“绒”。我在第七根立柱旁停下十三秒。垃圾桶旁的纸屑被风托起半厘米又落下,像想飞却被拽住的线头。灰夹克从反光里走来,我们的目光按剧本碰一下,像两枚硬幣在玻璃上轻轻敲一下。那一声“叮”往昔能在我胸腔里迴响两步,现在只剩半步。
站台广播响起,比平常轻。它把“请注意脚下空隙”的“隙”读得非常圆,像为了不让任何人的脚趾头有多余的颤抖。我在列车风裹住我之前,努力回忆上一次心跳加快的时刻——不是恐惧,是那种被某个细节击中的尖锐欢喜。我想起那张名为《括號》的截图,屏幕上两个空白的圆角像两只闭著的眼;我想起某个夜里的电梯在两层间停住,黑暗里有人的呼吸被挤成相同的节拍;我想起路灯熄灭后的一分钟,我把闹钟设在四点零一,让铃声像一条极细的光划过屋顶。它们都还在,只是被一个更大的分母除过,像被放进温水里的盐。
单位门口的宣传页换了主题,仍旧规整。我照例撕下一角,纸的哭声更小了,像被人隔著玻璃听。把纸角叠成三角的动作,曾经会让我心里有一枚清晰的“咔噠”;今天那枚咔噠像被海绵包起来。我开始怀疑那不是我的错觉。我在茶水间试探:他照常问“最近睡得好吗?”我把“还行吧”放在舌尖上滚动,换成“你昨晚梦见什么?”他眨眼的速度比以往慢半拍,像系统给了他一次缓衝。他说他最近很少做梦,就算做,也一醒就忘。我问他有没有忘得很乾净、像雨把玻璃擦掉样的忘。他说是,而且舒服。
舒服。这个词停在我们之间,像一个无害的圆。我看著热水在纸杯里旋转,水面没有漩涡,只有均匀的轻。我的舌头像也被这轻熨平,想说的话变成“算了”。
傍晚开会,领导提出“误差容忍”的新口径。以往这类话会在我胸腔里碰一下,像有人把金属汤匙敲在玻璃杯沿。今天杯沿是橡胶做的。我把句子拆成三段,仍旧在第二段与第三段之间留出空白,屏幕右上角照例弹出灰色提示:异常,句子未闭合。可它出现又消失的速度快了一点,像被调成適合儿童观看。我被温柔地放过。
回家的电梯里,我和三个陌生人肩並肩。以往我能感到他们的温度、汗味、一天里小心掩饰过的疲惫味道,那些味道像老旧乐器一不小心发出的真声。今天只有清洁剂的柠檬香。有人咳嗽了一下,喉咙里本该有刺的地方像被人铺上了毡。电梯门开,我们走出去,谁也没回头。我突然明白“情感分母”的实义不在於让人不再感受,而是让每一道起伏都在到达波峰前被拉回平均线。
晚上我把手掌按在门上,照例五秒,离开,再按,重复三次。掌心的热在门板上散开,不留痕。以往我会在自己的胸口听见一阵属於自己的风;今天风平。我盯著门后透明的字,它们被涂料封得更厚,旧日那个微小的气泡被新的透明覆盖了,像一只被笼住的气。它不再像先前那样闪一下。我对它说:仍在。它没有回答。
第二天,我在地铁闸机前把卡停在扫描面上多半秒。灯条先亮黄又绿,如约;身后没有人催促。以往总有谁会不耐烦地咳一声,或者鞋跟在地砖上敲一敲;今天只有风从顶棚缝里吹过的声音。我开始怀疑,不是人变了,而是所有人的“情绪敏感度”被向下调了一格。像把收音机的高频削去,人声仍旧,齿音全无。这让每一句尖锐的话都像被牙齦接住。
午休时我去河边走。水在风里被切成细丝,阳光均匀地落下去,亮得像白布。我尝试唤起一段曾经的羞耻——某次会议上被人接管了句子,那个剥离感曾让我的胃缩成一团。现在我回忆它,胃像被塞了。羞耻变成了一个词,没有在我身体里找到它的位置。我蹲下,从河堤缝里抠出一粒沙。它在我指肚上摩擦,像一粒微弱的针。我把它吹走,沙落回水泥。我起身,发现我的眼角没有湿。
第三天,我实验“加法”。既然分母被变大,我就给分子加重。我在鞋垫下加了一枚更薄的金属片,在上面刻一个更深的“—”;我把闹钟的铃声换成更尖的;我在茶水间把一次性杯子的边缘轻轻掰出一个小小的缺口,让我的唇碰上它时能有一个微小的刺;我在钱包里多塞了三角纸角,让它们在证件照的塑封上形成几何状的隆起;我在手机输入法里把“好的”换成“等一等”;我在电梯里不再站在最角落,而是站在正中央,一步也不让。
这些加法有效吗?它们確实让世界的表面起了一点毛,可我身体里的“响应”仍被一个温柔而巨大的手帕盖住。像在一个厚重的博物馆里跑步,脚下的木地板再怎么响,也只会被吸音墙和软帘子吃掉。我感到一种疲惫,这疲惫本该逼出泪,可泪腺像被拧了一圈小小的阀门,先天不足。
我开始观察別人。前台姑娘被客户指著鼻子说话,她露出一张礼貌的笑,眼角的肌肉没有抽动;楼下餐车在午高峰被推翻,汤汁溅在地上,一圈人围过来,没有谁发出第一声粗话;有人在站台摔倒,膝盖破皮,血像被水冲稀,他自己先笑,说“没事”。“没事”像是一个系统关键词,替代了所有具体的状態。它被说出口时,世界就获得了一个合法的平面。
傍晚我与灰夹克在反光里对齐。他的鞋带还是松的。我想与他说话,但嗓子眼像被塞住。我只能抬手,拇指与食指捏了捏,半毫米。他点头,表情像一张被水洗过的地图,线条都在,但没有起伏。我忽然对他的鞋带有一点愤怒——不是因为它松,而是因为它保持在一种可被接受的松。我多想看见它彻底散开,在地面拖出一条真正的线。
那晚四点零一的铃声响起,我没有去按。我想看看它能响多久。铃声在黑里舖开,又蜷回去。它的尾音比以往短。我意识到系统连我的铃声也替我考虑了。我关掉手机,把它屏幕朝下放在桌上,像把一个小小的窗扣上。
第四天,我收到一条推送:情绪健康提示已更新。我点开,页面乾净,字体细,背景白。它建议我把“过度敏感的刺激”替换为“能带来稳定心率的习惯”,建议我每晚在相同时间回顾“今日亮点”,並且推荐了一个名为“平衡呼吸”的练习:四秒吸气、四秒屏息、四秒呼气、四秒停顿。我看著那四个四,想到分母。我照做,呼吸確实变得平稳,像有人把我放在一条传送带上。可我同时想起某个葬礼的细节——曾经在火化炉旁,被推入的棺盖在金属上发出一声细小的“嗒”。那一声曾砸中我,让我肩膀发冷。现在我回想它,肩膀是温的。平稳的呼吸把记忆中的金属声也分成四等份。
我开始怀疑:他们不是通过削减,而是通过均衡来减敏。把所有音量调到同一档位,让人生像被调音台的指针整齐地排齐。你不会被刺伤,也不会被刺醒。你仍然工作、吃饭、交谈、睡觉。只是那条决定“这是我”的曲线被抹平到几乎不可见。
我做了一个更笨的实验。我买了一个小小的辣椒粉包,把它撒在自己舌尖上。我记得这个辣曾经把眼泪逼出来。现在它只让我出汗,眼眶平静。我去楼顶,在风里站了十分钟。风很大,把我的衣角吹成摺叠的白。我没有感到想哭。我在楼道的墙上用指甲轻轻划了一下,留下一个不起眼的浅痕。我把耳朵贴上去,墙另一边有水流过。我听得见流,我听不见落差。
夜里,窗台的灰积了一层。我在灰上画一条线,只画一半。半线曾让我心里空出一块距离,现在我只看到一条线的一半。我故意不擦掉它。风过来,把灰吹散,半线被拆成更细的点。我对这些点说:你们要聚起来。它们没有。我忽然觉得这个请求本身也是某种暴力:让它们承担不属於它们的重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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