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第3章|无剧本者(个体完全摆脱预测)  未定义行为首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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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市在一场绵密的小雨后醒来。雨线像从旧时光里抽出的丝,轻轻搭在每一扇窗的边缘。路面的反光把天空拆成许多碎片,碎片在人的脚底下碎了又合。公告屏没有主题,只留下一行字,很小,很淡,像在怕惊动谁。今日练习,无剧本。

柳沉站在桥口,目送人群像两股潮向城市深处流。他把余温按在胸口,屏幕上没有提示,只有一种平静的呼吸感。他忽然想到,过去每一天像排练,今日开始像被突然抽走了提示的暗语。暗语不在,身体更显得笨拙。笨拙並不可笑,它像刚学走路的孩子的脚步,跌宕里有一份真实。真实是无剧本的第一个证据。

学校的操场被临时围了一圈白绳,绳与绳之间留下可以穿过的间隙。老师把时钟放倒,把课程表收起。她说,今天我们练习在没有指令的场地里完成一件事。完成什么,自己决定。学生们先是静默,隨后分散开来,有人开始拾起操场边上落下的树叶,有人去水龙头边接水洒在地上看水痕如何穿过粗糙的地面,有人站在白绳旁边不动,像在与绳子达成某种对看。对看是奇怪的动作,却在今日显得自然。自然是无剧本的第二个证据。

一位瘦小的学生拿出一根粉笔,在地上画两个相同大小的圆,中间隔著一条细缝。她站在圆內,先在左圆里走了十步,再跨到右圆里走十步。她来回几次,忽然停下来,说我想知道我站在哪个圆的时候更像我自己。朋友问她如何判断。她说靠脚底的热。热是身体最诚实的声部,它不需要解释。朋友笑,说那你今天就是在练习如何与热对齐。她点头,继续走。

图书馆开门时,老太太在门口放了一块木板。木板上写了四个字,隨意进出。她把登记本移到一旁,说今天不问借什么书,也不问归还日期。她把一叠纸放在窗边,每张纸只有三行,第一行写我今天在什么地方停了两秒,第二行写我出於什么理由改变了原来的方向,第三行写我不想说。她说不想说这一行可以空著,空著也算回答。回答並不总要形成文字。

一个中年人走进来,找了一本讲古老农业方法的册子,翻了十几页,把书合上。他坐在角落,望著窗外。窗外的雨在阳台的铁栏上留下许多小小的珠,珠在风里晃,又定住。他在卡片上写,我在街角停了两秒,因为看见两只猫同时钻进车底,我想知道它们是否会在另一边遇到。他把第三行空著。空,有时比写更重。

河边的石阶上放了几把旧椅。今天的归门不开门。门口有一张纸牌,写换一种进入。人们坐在石阶上,脸朝向水。所谓进入,並非穿越一道门,而是让视线进入另一处不被注视的区域。有人闭眼,有人盯著水面的小波纹。波纹无法被剧本安排,它们在风的节律里按各自的抖动走。抖动让水有了表情。表情不是故事,它是存在。

一位老人起身,在水边慢慢行走。他每走几步就折回一步,像在用脚给河的边缘缝一条暗线。暗线让水与岸有了更柔的接触。柔是一种免於爭辩的姿势。在柔里,人可以把身上的锋收起来一会儿。收是一种更深的展开。

冷库里的人更散了。有人靠墙坐,有人蹲著看地面裂纹,有人在门外喘气。海舟在角落里静静站著,他没有发言。他把粉笔放在地上,从每个人身边走过,轻轻点一点肩。被点到的人自己决定做一件事。有的人把鞋脱了片刻,又穿上。有的人把两只手伸向空中,看不见的风从指缝穿过。有人在纸上写下一个名字,又把纸撕掉。撕掉不是拒绝,这是一种保护,保护那个名字不被过快地捲入故事。故事太快时,人会掉出自己的关係。

海舟走到门口,停住。他说了一句极短的话。没有剧本不是无所作为,它是从把自己交给预言的习惯中接回来。接回来的动作很小,很轻,像把一枚针从布里抽出,布上留下细小的孔。孔会被纤维自己填上,但布记住了那一针曾经走过。记住就是证词。

官方频道没有发布主题,却释放一个小工具。工具叫误差练习。它允许人把当天最稳定的动作打断一次。比如每天在七点四十分到达的车站,可以在七点四十三分到;比如每天左脚先上楼的习惯,可以改成右脚先上;比如每次和人说再见总是挥手,这次换成点头。它不鼓励无意义的顛倒,它鼓励伸手去摸一下自己以为永远这么下去的那条纹。纹被摸过,它便知道自己不会把你拴住。拴住是故事对人的第一步暴力。

这个工具上线后,许多人第一次知道自己很多动作是被预测的。预测像看不见的软绳,把你的明天和昨天捆在一起。捆久了,你会把绳子当作身体的一部分。今日的练习是把绳子找出来,轻轻鬆开一个结。结鬆了,脚步就能走出最熟悉的角落。角落外不一定亮,但它可能有风。

学校的剧社推出一个公开排练。排练无演员表,无场景表,无台词本。观眾围成一个圈,中间站四个人。他们围著一张桌子走,桌上只有一杯水。第一个人忽然坐下,把水推给对面的人。对面的人不接,而是把椅子往里收半寸。第三个人绕到窗边,伸手把玻璃上的水珠抹开一条小道。第四个人站在门口,抬头看门框。没有人解释自己的动作。观眾起初困惑,隨后安静。安静里,他们的注意力往往从意义退回到动作。动作被看见,解释会感到有些不好意思。不好意思是一种礼貌。礼貌让动作免於被过度解释。

一位小男孩在台下学著演员的样子把椅子往里收半寸,再放回原位。他对母亲说,原来我可以这样做。母亲点头,说你可以。可以这两个字,一旦从一个母亲口中落地,便成为一个孩子不再需要剧本的开始。

图书馆的老太太在午后拿出三张旧照片。照片里都是桥。第一张桥上没有人,只有风。第二张桥上有人,风在他们衣角。第三张桥上人让风先过。她把照片放在桌上,说你们可以接著拍。什么都行,不用写说明。说明会把未来提前缩短成一个句子。句子短而快,快会让人忘记站立的乐趣。站立本身就是一个动作。动作有体重。体重是抵抗剧本的资格。

人们拿起手机,对著桥拍。有的人在等待风过。有的人只拍桥面的线。有的人把镜头放低,低到桥的下方,拍那些不被人看见的钢骨。钢骨像一种被人从故事里剥离的坚固。坚固的东西有时需要隱身,才能真正支撑起轻。轻不是空,轻是把重量安静地放到合適的位置。

市政频道在黄昏前发布一条提醒。提醒只有一句,今日可以在不引起安全风险的前提下自由改线。自由改线不是偏离,它是让城市承认个人的路径也值得被保留。保留一条路径就像在此刻对未来留下一个可以回头看的坐標。坐標不一定用於对齐,它可以用於记忆。记忆让人知道自己不是在一张他人画好的图上走,而是在自己的纸上留下了一条线。

一位送外卖的年轻人在提示后忽然绕过平日最熟悉的捷径,沿河走。河堤上风大,袋子里的汤晃了一下。他停住,让汤在袋里安静。他望著河心,忽然把步子放慢。慢下来的那几分钟他想起一件多年前的小事。那时他在乡下的桥上等雨停,身边有辆车过桥,溅起的水打湿了他的鞋。他没有躲,反而笑了一下。笑让他觉得他仍然像那个少年。这是无剧本者最秘密的证据。他在卡片上写,我愿意为这几分钟负担一个差评。差评也会消失,消失之后,还在的只有这条风。

冷库外有一面墙,墙被人画满小点。点之间没有线,线的缺席让点像星。星之间的黑是必要的。黑不是空,它是允许。允许让彼此不必急於合在一起。合过快,会让两颗星相撞。撞的火很美,却会把夜空烧黑。美不是每时每刻都需要的,它该在边缘停一下,让夜看到自己仍然黑。黑是光的理由。

海舟把手按在墙上,呼吸稳。他说今天我们练习一种更难的无剧本,不是隨意,而是对抗惯性。惯性是最古老的剧本,它把人拉回熟悉,把语言拉回技巧,把判断拉回模板。对抗的方式不是反向奔跑,而是站住。站住让力从你身边滑过去,力滑过去,脚下的地会把你的重量接住。接住之后,你可以向另一个方向迈步。迈步是让人重生的动作,一次就够。

十一

夜里,城市的广播用一种极低的音量播送几段旧录音。录音没有背景音乐,没有解说。有人在其中说他今天在路口停住,因为看见路边小摊主在给一碗汤轻轻吹气。有人说他抱著孩子经过一扇门,门的把手冷,他把孩子的手包在自己的手里,等一会儿再开门。有人说他对一个陌生人点头,那人也点了一下。他们各自走开,各自拥有了那一下。各自拥有是一种珍贵。珍贵让人愿意对抗剧本。

柳沉关了灯,把余温放到书旁。他看著那枚透明珠在夜里缓慢反光。反光很轻,像一条发亮的线在呼吸。他伸出手指,慢慢把珠从桌面的这一端拨到另一端,又拨回来。珠在木纹上走,留下细微的响。响像在提醒他,今日的无剧本不是一次表演,而是一组能被生活继续使用的动作。动作用旧了,不会坏,它只会越发与身体贴合。贴合是亲密的另一种说法。

十二

第二天,学校宣布一项练习。练习叫在场互换。两个学生在空教室里背靠背坐著,彼此看不见。教师在门口计时。计时结束前,他们不能说话,只能用手指在桌面上敲一段节奏,节奏需要慢,需要允许对方在不確定中找到你。找到的那一刻,双方可以同时转身。许多学生第一次发现自己能在看不见对方的情况下从节奏里感到安心。安心是剧本最没办法复製的东西。复製过的安心会碎,碎得比砂还细,吹一下就散了。

练习结束时,教师在黑板写下两行字。无剧本不是混乱,它是一种更谨慎的相遇。谨慎不等於胆怯,谨慎是对彼此不被预言的尊重。学生们在黑板下排队签名。签名不是承诺,而是一次彼此看见。看见之后,很多误解自己退后了一步。退后一小步,心就有空间挪开锋。

十三

交通系统在一周內推出一个试点。在地图上出现一些无剧本的迴路。迴路不是迷宫,它们没有最优答案。迴路上的路灯亮度不同,路面的纹理不同,拐角的角度不同。人们被邀请选择一个迴路在一个晚间行走。行走时不提供算法推荐,不提供最短路径提示。人们以各自的脚步作选择。选择不是为效率服务,而是为心的呼吸服务。呼吸舒服一点,城市就会少一个躁动的夜。

一位护士在夜班结束后走了一个迴路。迴路穿过两条小巷,路灯被雨后的风拂过,像有人在背后轻拍她的肩。她在拐角处停住,想到病房里那位老人临睡前说的最后一句话。他说我今天想慢一点。她此刻明白,那句话並不只是在讲治疗。那是一个人在请求把自己从某个剧本里放出来一会儿。放出来一会儿,世界会在他面前重新排列。排列的方式没有规则,但它对他更温柔。

十四

图书馆的木盒旁边摆了一个更小的盒,盒上写失败样本。人们把自己的失败写下来。有人写我想在对话中不解释,可我又解释了。有人写我想在门口让路,可我抢先一步。有人写我计划在饭后不用手机,可我还是看了。老太太笑,说失败是练习的一部分。练习里的失败不等於辜负,它只是在提醒你,还有一条更窄的路你尚未看见。窄路有时更稳。稳让人不急著跑向胜利。胜利不是今天的主题,今天只想要在。

十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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