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中两人途径热闹繁华的红烛镇,只要过了棋墩山,那落魄山,就算近在眼前了。
他们先前暂住于州城内的一座仙家客栈,掌柜的姓董,年纪不大,在北岳地界,有那董半城的美誉。
沛湘何等聪慧,立即知晓双方深意。
沛湘笑问道:“何解?”
朱敛摇头道:“无解。”
那个许氏妇人,确实让沛湘至今忌惮不已。
朱敛一人杀九人,杀绝天下高手,眼中身边皆无人。
朱敛以大管家的身份,希望落魄山与冲澹江多走动,各取所需,多积攒香火情。
后来朱敛又以小篆铭刻一串文字和一个画押。
反正山规就那么几条,连小米粒都能背诵得滚瓜烂熟。
实在是她与清风城许氏打交道久了,最怕“山上”二字。
隋右边背剑御风,去往牛角山渡口。
隋右边找到了韦姑苏和韦仙游,只说道:“去牛角渡。”
沛湘以心声轻声问道:“是要见什么人?”
所以朱敛对这位狐国之主,可没有半点绮念。
天河璀璨的夜幕中,两人重新行走在棋墩山道上,朱敛缓缓走桩,沛湘无所事事,便仰头赏景。
只是她又有些释怀,朱敛能够如此坦诚,已经很不把自己当外人了。
沛湘玩笑道:“这么酸,很会做酸菜鱼?”
这一路行来,不仅是沛湘这位元婴境狐魅,宝瓶洲所有地仙修士,稍稍仰头,便可见到那覆盖一洲的金色莲。
只是不知谁吃了谁的痴心,谁是夫子谁是负心人。
沛湘打趣道:“非是我自矜自夸啊,你我如何能算凡俗夫子?”
朱敛笑问道:“不信是吧,咱们赌一赌?小赌怡情,一颗雪钱。”
这等异象,便是沛湘都要觉得匪夷所思。
不断有修士从飞升台坠落,重返人间,收获大小,只看随台登天之高度。
朱敛当下比较不放心的,还是那个陈灵均在北俱芦洲的大渎走江。
刘灞桥与许浑一样登顶云海上,很快就又不由自主地退回人间,刘灞桥重游小镇,去了趟督造官衙署,与那初次见面的曹督造相逢投缘,一起饮酒。
归山之后,刘十六有次得了个落魄山右护法私底下封赏的官职,“巡山使节”,小米粒说官儿不大,别嫌弃啊。
只是却不敢流露出半点异样脸色。
朱敛旧家乡,哪怕晚辈丁婴武道境界更高些。可要论心境,未必。丁婴属于应运而生,趁势而起,拳法高不高,其实在朱敛眼中,亦是身外物。
离乡多年,变化很大。
朱敛拍了拍沛湘的手背,她便会意,动作轻柔,小心卷起画卷,系好绳子。
沛湘坐在树枝上,双指轻轻抵住鬓角耳边那树。
但是隋右边从纯粹武夫中途转去修行,这都能够成为剑修,已经算是一桩大怪事,在十多年间,就成为一位金丹剑修,更是惊世骇俗。不过玉圭宗和真境宗,一炷香火的上下两宗,都帮着隋右边隐瞒极多。
掌柜是个容貌俊美的黑衣青年,躺在藤椅上,一边持壶饮茶,一边看书。
朱敛可以御风远游,沛湘也是元婴地仙,兴之所至,就无所谓脚下道路有无了,朱敛来到棋墩山一处人迹罕至的山脊,只是与那宋煜章所在山祠已经有些远。
在这个天台抬升的过程当中,就是一种砥砺大道。
青童天君在人间重开飞升台,对于一洲众多地仙修士而言,可谓一桩天上掉下来的福缘,深厚至极。
“泓下姑娘,走水化蛟,能让沛湘宽心几分就好。”
第一幅所绘,是那鲤鱼高士图,文士相貌清雅,骑乘一条大鲤,鲤鱼只露出首尾,庞然身躯笼罩于茫茫白云中。
元婴狐魅“沛湘”,虽然与那魏檗只有一境差距,可双方无论是身份,还是真实修为,云泥之别。
沛湘如释重负,仰头便清晰可见那云海缭绕的披云山了,让她又吃了颗定心丸。
一场好聚好散。
沛湘随口问道:“若不是白描,将那条鲤鱼绘为鲜红色,岂不是更熨帖他心?”
沛湘伸出一根手指,轻揉眉心,头疼。
落魄山上的那座山神祠,已经搬迁来了棋墩山,品秩不变,看似官场平调,实则贬谪无疑。
此次蔡金简可算一步登天,不出意外的话,她此次返回师门,除了先前的那把祖师堂交椅,还该是云霞山历史上一位最年轻的女子祖师了。
以宝瓶洲为一只宝瓶,开出一朵莲。
李锦视线没有长久停留在画卷上,斜靠柜台,“说吧,什么价格。千金难买心头好,当我讨个好兆头,就是谷雨钱,都好谈。”
沛湘心中了然,脚下这红烛镇,位于三江汇流处,便有了三位江水正神,其中李锦刚刚被大骊封正没几年,祠庙香火倒是不差。
山神宋煜章没什么怨言怨气,好像早已预料到这一天的到来。
所以如果不是玉圭宗下宗嫡传的障眼法身份,此次飞升台聚会,皆是宝瓶洲地仙,哪个不是将人心修炼成精的货色,肯定要对隋右边大起疑心。
如果清风城许浑不是已经跻身了上五境,作为兵家修士,他又以杀力巨大,名动一洲,不然落魄山光是有这条水蛟压阵,加上朱敛,就完全可以与清风城硬碰硬掰手腕了。
李锦闻言后起身,笑着将茶壶与书籍放在一旁几上,茶几之上,原本就搁放了一只浮雕云龙纹铜器,精美异常,根根龙须,纤毫毕现。
朱敛笑了笑,面对沛湘的震惊,他只是提了这么一嘴,就没有多说什么。
倒是不太在意陈灵均远比泓下夸张的那个走水结果,朱敛只是担心陈灵均的性子太跳脱,出门在外,没个照应,容易吃亏。就陈灵均那脾气,在家乡这边还好,反正早就乖乖认命了,打死都不会死要面子了,美其名曰“天下恩怨一拳事”,可是在外边,大概就又喜欢打肿脸充胖子了。
由于并未出剑,不愿以剑意抵御天上罡风,她单凭修士体魄稳固心神,失去了更大的机缘。
他们要比隋右边稍早退出飞升台。
另外一幅,则是龙门俯瞰激流图,是那文士一手撑住龙门大柱,则以白文钤印八字,鱼龙变相,出神入化。
朱敛偶尔言语,往往奇怪,让人摸不着头脑。
大概真正的聪明人,就是李锦这样,看破了不说破,假装傻子。
朱敛其实很能理解那个宋煜章。只是既然各为其主,当朋友就免了。只是朱敛也从不拦阻裴钱她们去山巅祠庙游玩。
朱敛就退了一步,双方称兄道弟,只是一份私交友谊。
沛湘伸出手指,道:“那就是落魄山?”
朱敛感慨道:“哪家敢挂无事牌,豆腐青菜有太平。吃得下,穿得暖,今儿睡得着,明儿起得来。就是我们这些凡俗夫子的太平世道。”
朱敛抖了抖袖子,自嘲道:“放心,我很少如此的,近乡情怯使然。”
如今有个小道消息开始流传开来,说那魏山君的金身,得了那三场金色大雨的浸润和淬炼,很快就会百尺竿头更进一步,相当于修道之人跻身仙人境界,再次成为一洲五岳中金身最为精纯、法相最高的一尊山君。
沛湘有些惴惴不安,愈发神色柔弱,风流满身,咬了咬嘴唇,“你还是说得具体点,我记性好,低眉顺眼做人做事惯了的。”
当女子身心,皆与某位男子坦诚相见,那男子若是稍稍讲点良心,就该负担。
那顶仙家高冠,便是朱敛随手丢给年轻丁婴之物。
沛湘心情大好,摘下一朵树,递给朱敛。
可事实上,沛湘到现在还是不太相信一座落魄山,能够拥有一座中等福地。说到底,她只是相信朱敛,又不相信落魄山。
朱敛朱敛,你再这样,我可就要怀疑一件事了啊。
朱敛很快就又说道:“只是痴人梦呓,沛湘不用在意。”
至于上五境,大可以开山立派去。
在山下的凡俗夫子眼中,在大骊旧版图属于疆域格外广袤的龙州地界,不过是接连暴雨,白昼如夜,天昏地暗,江河汹涌。
而沛湘作为实打实的元婴修士,先前哪怕身在龙州边境,依旧能够心生感应,她立即御风高处,远眺龙州水运的急剧变化,断言是有水中大物在走水。
朱敛带着沛湘去往与红烛镇山水相依的棋墩山。
这个举措,是山君魏檗与大骊王朝的一种心有灵犀。
每位地仙修士,只要稳住道心和魂魄不散,就可以登顶,虽然注定无法跨越那道禁制森严的远古大门,但是修士能够站在云上天门外,就算功德圆满。
之前因为那位玉液江水神娘娘的事情,难免会让李锦兄弟心有芥蒂,毕竟兔死狐悲,是人之常情。
正是朱敛和清风城的狐国之主,一个返回家乡。一个远游他乡。
沛湘并未深思此语。
可见落魄山矣。
无论是生而为人的幸运儿,还是好不容易修炼成形的山泽精怪,好不容易学会了开口说话,却又要学会不说话才算聪明,这个世道唉。
狐国之主,化名沛湘。元婴境,七条狐尾。
她瞥了眼朱敛。
因为黄湖山那条大蟒,竟然有胆子离山走江了,既然李锦道贺,那位黄衫女肯定是走水成功了。
一条元婴境水蛟!
既让他将一座人身小天地,成功淬炼为失传已久的“铁山丛林”、“莹澈道场”,又有了一件攻守兼具的仙家重宝。
李锦见到了覆有面皮的朱敛后,很快就认出对方的身份,没办法,对方熟门熟路得过分了,书架上为数不多几本与艳本沾边的书籍,几个眨眼功夫,就给那家伙拿在手中,以前经常爱不释手,天人交战,最终还是不舍得买的,今儿阔气啊,毫不犹豫,大有一种“老子是读书人,买书哪怕只看一眼价格,就算愧对圣贤书”的架势,看来朱敛出门一趟,挣着大钱了?李锦瞥了眼那“少女”,由于是坐镇一方水运的江水正神,稍稍看出些端倪,境界高低还是无法确定,没关系,这本就是个答案,那就是元婴了?对了,清风城许氏有座狐国,名气很大,狐皮美人更是远销一洲王朝、仙府,好一个狐媚子,怎么,上了朱敛的贼船?落魄山是打算与清风城彻底撕破脸皮?这朱敛,果然是落魄山的主心骨人物,哪怕年轻山主不在家,都能够如此决断。
朱敛不以为意,大笑道:“那就送给李锦老弟!”
云霞山金丹女仙蔡金简,属于比较让人意外,以她的资质,山上几位祖师爷,其实都不看好她此生能够跻身元婴,可这次竟然咬牙支撑到了最后,虽然只是瞥见那天门一眼,也算大功告成。
李锦这才点头,伸手覆在画卷上,“承情。铺子以后就为朱老哥破例,书籍一律八折。”
名副其实的飞升去往一处古遗址,最终会有一座破败天门耸立云海上。
李锦谨慎,先前在书肆,只以心声与朱敛语言此事。
一男一女,连夜离开清风城地界,一路小心隐匿身形,敛藏踪迹,只是等到进入北岳地界,就好似游山玩水一般,双方年龄悬殊,老者身形佝偻,少女面容清丽,不算太过出挑,老者时不时取出一枝梨,轻轻捻动,少女见此倒也不羞恼,这位颜掌柜若是真敢如此,谁占谁便宜还两说呢。
朱文钤印小篆八字,吾心深幽,大明境界。
至于朱敛与李锦相熟,沛湘还不至于如何惊奇。毕竟那李锦虽然品秩不低,可毕竟才是一位大骊“山水官场的新人”,说不定需要与落魄山打好关系,与落魄山熟络了,差不多就等于跟披云山魏大山君攀附了关系。
她明眸善睐,秋波流转。
李锦笑意更浓,啧啧道:“朱敛老哥,大手笔啊。”
朱敛只是与她询问了那书上记载的神庙司番尉,是否真的掌管信香泽。
朱敛摇头感慨道:“我岂能知道你是不是真,问了白问,答了白答。”
有次巡山,则有个莲小人儿,坐在他的脑袋上,一起欣赏月色。
按照后来裴钱的讲述,丁婴最少便未能做成朱敛当年事。甚至可以说,后来魔头丁婴所走之路,就是武痴朱敛踩出来的那一条。
朱敛双手负后,站在一棵古松枝头,会心一笑。
隋右边和两位真境宗嫡传,都有剑符,能够在龙州地界御风远游,隋右边作为落魄山嫡传,自然早就拥有一枚龙泉剑宗打造的关牒剑符,只是真境宗的钱,多得一枚,也无妨。
年酒实诚答道:“只喜欢会喜欢自己的。”
隋右边身形落在客栈大门外,董水井的仙家客栈规模不大,规矩不小,哪怕是住客,都不能随便御风,出入此地,只能走门。
朱敛哈哈笑道:“沛湘你凑巧说到这里了,我就提醒一句,在落魄山,除了公子,谁都别谈什么酸菜鱼,不然容易被记在账本上。”
她只是看了些比一般地仙更多的天上风光。
沛湘有些心乱。
大概一个会这么想的人,会很奇怪,又很孤独。
朱敛却已经收拾好心绪,继续赶路。
昔年独行家乡天下,披星戴月朱衣郎。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