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体不由自主地微微颤抖,他仿佛能隔著重重宫墙,看到老朱在皇宫深处那双冰冷无情的眼睛,正冷冷地盯著他,让他如坠冰窟,不寒而慄。
窗外暮色渐沉,最后一缕残阳隱没,將屋內映得愈发昏暗,也愈发死寂。
忽然,一阵急促杂乱的脚步声由远及近,老管家几乎是连滚带爬地冲了进来,声音里带著掩饰不住的惊惶与颤抖:
“老……老爷!锦衣卫指挥使毛驤……毛大人在府外求见!”
吕本僵硬的眼珠缓缓转动,看向门口,喉结艰难地滚动了几下,才从乾裂的嘴唇间挤出嘶哑的声音:“让他……进来。”
话音未落,毛驤已身著一身飞鱼服,腰悬绣春刀,面无表情地跨步走进屋內。
他目光如电,扫了一眼床榻上的吕本,象徵性地拱了拱手,“吕大人,別来无恙啊!”
吕本一双深陷的眼睛死死地盯著毛驤,嘴唇翕动,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毛驤也毫不在意他的反应。
“吕大人,卑职奉陛下旨意,特来送一份加急密奏。还请吕大人过目。”
说罢,他將手中的密报递了过去。
管家慌忙上前接过,颤巍巍地呈到吕本面前。
吕本枯瘦的手指颤抖著,几乎拿捏不住那薄薄的几页纸。他的目光刚触及纸上那几行墨字,便如五雷轰顶,整个人都僵住了——
“寿州吕氏祖宅夜半突发大火,火势凶猛,上下三十四口尽数罹难,无一倖免,尸骨焦黑,惨不忍睹……”
吕本喉头髮出咯咯的怪响,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扼住了咽喉,发不出半点声音。唯有额角青筋一根根暴起,原本浑浊的双眼迅速充血,变得赤红一片。
他猛地攥紧了手中的密报,指节因用力,几乎要將那薄薄的纸张捏碎。
他死死盯著那“三十四口”几个字,身体筛糠般抖动起来。直到他的目光滑到密报末尾,瞥见了那一行用硃砂写就的、带著浓烈嘲讽与无尽威压的批语:
“吕本老匹夫,咱送你这份大礼,可还满意?”
——笔锋如刀,力透纸背,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烙铁,狠狠地烫在他的眼底,烙在他的心上。
吕本只觉得一股腥甜猛地从胸腔涌上喉头,眼前一黑,
“噗!”
一口鲜血猛地从吕本口中喷溅而出,星星点点地洒落在密报上,將那“三十四口”四个字染得愈发猩红刺目。
吕本高大的身躯向后猛地一仰,重重栽倒在床榻上,发出一声沉闷的巨响。
“老爷!老爷!”管家见状,魂飞魄散,悽厉地喊叫起来。
“快!快去请大夫!快去啊!”府內顿时乱作一团,下人们惊惶失措地奔走呼喊,哭声叫声响成一片。
眾人手忙脚乱,正待派人飞奔去请大夫的时候,原本双目紧闭、气息微弱的吕本,猛地睁开了眼睛,眼眶暴睁,几乎要裂开一般。
他喉咙里发出意义不明的声响,隨即又是一股更加汹涌的鲜血不受控制地从他口鼻中喷涌而出,染红了胸前的衣襟和被褥。
紧接著,他的脑袋无力地向一旁歪去,四肢猛地抽搐了几下,便彻底没了声息。
那双至死都圆睁的眼睛里,凝固著无尽的惊恐、彻骨的恨意,以及那来不及诉说的、深不见底的不甘与绝望。
只差最后一步啊,就差那么一点点,他所有的筹谋,所有的希望……
毛驤如一尊没有感情的石雕,静静站在屋內,冷眼旁观著这惨烈的一幕,直到確认吕本已经死透。
他转身走出吕府大门,夜风带著春末的微凉拂面而来,他深吸了一口气,胸中的沉闷却丝毫未减。
吕本最后那双圆睁的眼睛,如同梦魘般在他脑海中挥之不去。
身后,吕府管家和下人们悲慟的哭喊声已经响彻整个庭院,在寂静的夜空中传出很远。
吕本暴毙之事,非同小可,得即刻回宫稟报。
毛驤不敢耽搁,快步回宫。
一路上,他脑海中不断回闪著吕本喷涌的鲜血与那剎那间惊愕绝望的眼神。
待他回到武英殿时,老朱正就著烛光,专注地翻阅著案上的奏章,侧脸的轮廓在摇曳的烛光下显得稜角分明,锐气逼人。
“回来了?”老朱头也未抬,声音平静无波。
毛驤趋前几步,单膝跪地,沉声道:“微臣回稟陛下,吕本……已死。”
御案上翻阅奏章的沙沙声停了。
老朱缓缓抬起头,烛光下,他眉头微微蹙起,似乎有些意外吕本竟如此脆弱:“死了?”他的声音里听不出喜怒,只是重复了一遍,仿佛在確认这个消息的真实性。
“是。密报一递到他手中,他看罢便口喷鲜血,晕厥过去,倒在榻上。府中之人乱作一团,还未及请来大夫,他又吐出一大口鲜血,当场便断了气。”毛驤一五一十地稟报,不敢有丝毫隱瞒。
殿內一时静謐无声,落针可闻,只余殿外偶尔传来的更漏声。
老朱似在消化这突如其来的消息,饶是他见惯了生死,此刻也有一瞬的沉吟。
片刻之后,他嘴角牵起一丝冷峭的弧度,发出一声低低的冷笑。
“这就死了?…竟这般不禁嚇!”老朱语气中带著几分戏謔,又似有几分意犹未尽的惋惜,
“咱还以为他能多撑几日,好好品味品味咱这份『大礼』,没想到,这般不经用。”
毛驤深深低下头,將额头抵在冰凉的地砖上,不敢接话,心中却明白,陛下这不是惋惜吕本的死,而是惋惜没能让他多受些折磨,没能多欣赏一会儿他的绝望。